从纪念碑性到破碎的主体——论韦明思油画创作语言与美学的转向

文·英泽艺术馆馆长/康文

     在当代画坛,韦明思的油画创作为其赢得广泛关注,不仅因其深耕侗族文化主题,更因其艺术语言与美学观念的深刻转向。从早期对“纪念碑性”的现代重构,到近年对“破碎的主体”的美学探索,其创作路径折射出个体艺术观念的蜕变,亦映射全球化语境下中国当代油画的精神困境与突围尝试。本文通过形式分析与文化考察,揭示其油画创作语言与美学转向背后的文化逻辑与精神内涵。

一、暗夜系列“纪念碑性”的现代重构

(1)文化记忆的“纪念碑性”再现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纪念碑往往是被用来纪念、回忆重要的人物或事件,也经常有仪式围绕它展开,是一种外在的物质形式。而在当代艺术语境中,纪念碑性则指向超越物质形式的纪念属性与仪式功能。韦明思早期油画中以《侗家山寨》、《侗家夜音》等为代表的黑色“暗夜”系列创作中的“纪念碑性”兼具双重内涵:一为对侗族文化符号(如鼓楼、火塘、斗牛)的纪念性描绘,二为对古典美学法则的形式化实践。

     的确,作为一位土生土长的侗族青年油画家,韦明思天然地背负着传承侗族历史文化的责任,在创作侗族主题系列绘画时,他给自己定下的创作目标是要“深入生活去研究文化脉络并挖掘经典景象,并以此为创作提供可靠的素材,进而探索技法实践和语言的形式审美。”为此,他既在侗族文化地区做了大量的田野采集、调查工作,也对作品的形式语言进行多方位的整理与探索,这正是韦明思创作出具有“纪念碑性”暗夜系列创作的方法与路径。于是,画面中反复出现的侗族鼓楼、火塘、斗牛等境象不仅是侗族人日常生活的场所,更是族群历史与集体记忆的载体。这些物象的选择避开了中国传统学院派绘画民族志式的猎奇视角,转而从内部视角提炼具有文化认同的符号,使其成为族群文化记忆的图像纪念碑。这既是对民族文化根脉的追溯,也是对当下现代化进程中文化失忆症的抵抗。正如阿洛伊斯·里格尔所言,真正的纪念碑性不在于形式的永恒,而在于其承载的文化记忆能否引发观者的精神共鸣。这也许才是韦明思早期暗夜系列创作的初衷与文化逻辑吧!

《 侗族月也 》
175x135cm
2017年

(2)古典精神与现代平面形式的重构

     但是,韦明思早期暗夜系列作品的纪念碑性并非是简单复制传统样式,而是通过空间重构来实现文化记忆符号的现代转换。比如在《侗家夜音》、《侗家月夜之斗牛》等作品中,画家就未沿袭传统纪念碑绘画的仰视金字塔构图,反而是通过俯视的视角,以鼓楼或仪式活动为中心,对侗家山寨的屋顶进行了平面化的空间排列、组合,一方面形成了一种独具特色的日晕式(或称中心环绕式)构图,以鼓楼或中间光源为中心,将屋顶、人群与活动场景抽象为辐射状色块,暗合侗族日崇拜文化中的圆形图式(似现今侗族鼓楼坪的太阳纹样与仪式舞蹈步伐的放射形态)。另一方面,画家在作画过程中,又会根据个人意志来穿插、调整灯光、人物等物象作为现代点、线、面要素的构成关系,整个画面都在强化把各种形体、要素组织在一个严谨的平面形式之中,不仅在物象与物象的体面之间形成一种空间张力,也在这种相互牵制的关系中寻求一种稳定、严谨的空间组合结构。尽管这种结构中的画面不再是真实的三维透视空间,而是带有层叠性或装饰性的二维平面空间,这种现代平面化处理手法并非对三维空间的否定,而是通过色层叠加与纵深色块,重构出凝重的古典秩序感。

《 大地飞歌 》
180x180cm
2021年

     值得注意的是,韦明思的这种平面化语言并非是对西方现代主义绘画的效仿,而是融合了东方传统山水画的“三远”法则。在平面的纵深的色块叠加中形成一种纵向延伸的、深远而凝重的审美感。画面中既有北宋山水画的深远意境,也暗含着西方绘画自文艺复兴以来代代相传的具有理性、秩序的古典精神。这种跨文化的现代形式转化,使“暗夜”系列创作成为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美学对话的产物,既承载着侗族文化的历史记忆,又赋予其当代视觉生命力。  

     简而言之,韦明思早期创作的以《侗家山寨》、《侗家夜音》等为代表的暗夜系列油画作品是以黑、紫、蓝色为主色调,平面、凝固、剪影化的人物造型与中心、深远式的纪念碑构图,构建出对历史文化记忆的仪式化追认。画面中反复出现的形色纯化的鼓楼、檐顶、顶梁柱与群体性的人物排列,暗合着温克尔曼所言古典艺术的“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艺术家试图通过现代纯化的内容与形式结构来追求一种视觉永恒的内在纪念碑性来对抗时间的侵蚀。 

二、破碎的主体:形色表现的意识流

(1)纪念碑性的消逝与破碎主体的生成

     然而,这种对纪念碑性古典美学的追求自2020年开始逐渐瓦解。在《春天计划》、《大地放歌》、《粉色星河》、《行歌坐月》、《花桥》等侗族主题系列油画创作中,韦明思开始以刀刮、拼贴、切割等破坏性的手法主动消解画面的完整性、恒定性。曾经黑色深沉的纪念碑式结构被分解为碎片化的色面,人物形象也从纪念碑式的整体结构中抽离,呈现出一种游离的不确定感与荒诞感。尽管画面的主体人物形象开始凸显、明确起来,画面的叙事性与戏剧冲突性也都增强了,但人物的造型却开始扭曲变形,展现出内在主体精神世界的焦虑与不安。这种从“建构”到“解构”的转向,既是对传统油画语言技法的反叛,也隐喻着艺术家对历史记忆、宏大叙事的深刻反思与怀疑。

《 如风少年》
30x30cm
2022年

     2021年的《山水漫步》系列应标志着韦明思油画创作的核心转向:画面主体物象的彻底碎裂化。画面中的山水、人物、星空被解构为几何化的色块与碎片化的视觉元素,人物与动物似被镶嵌在碎片化的山水世界之中,画面主体形象呈现为几何形状的切割、色彩的断裂、笔触的跳跃,这种对“破碎的主体”的镜像表现应是呼应了当代法国哲学家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对后现代社会状况的描述“在宏大叙事崩解后,个体身份与叙事陷入无法整合的碎片化状态。” 毕竟当代社会数字影像技术的普及已经消解了传统绘画的“灵韵”(本雅明语), 艺术家不得不以破坏性的手法来重构绘画的当代合法性;此外,全球化语境中的文化身份焦虑,也促使艺术家试图通过解构东-西方以及传统-当代的历史语言框架来寻找新的主体性表达。

(2)破碎的镜像:形色表现的意识流

     韦明思近期油画创作的独特价值就在于,他将上述的文化、哲学思考转化为了极具张力的视觉语言。那么,韦明思在形式语言与美学追求又是如何进行转换的呢?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形色表现的意识流创作手法,即打破传统绘画的时空观,通过自由的联想与形色表现来展示主体的思想与情感。具体可概括为如下三重实验:

     一、是在画面构图上,韦明思近年的油画创作打破了传统的透视法则,采用多视点、多时空的并置手法。这种处理方式使画面呈现出一种立体主义的特征,但又不同于纯粹的立体主义。他的构图更像是一种视觉的拼贴,将不同的时空片段重新组合,创造出一种新的视觉秩序。

     、是色彩与肌理的表现上,韦明思善于运用对比强烈的色块,通过色彩的并置、穿插和叠加,创造出一种视觉上的流动感与震颤感。这种色彩处理方式既继承了表现主义的传统,又融入了当代数字影像艺术的某些特征。笔触肌理的运用则更加自由奔放,有时艺术家也会借用木刻版画的技法,线条肌理时而精致,时而粗犷,展现出艺术家心思的细腻与敏感。

     三、是媒介物质的时空隐喻上,在《大地放歌》等作品中,韦明思通过油画材质本身的层次质感构建时空隐喻:厚涂油彩技法堆积出的斑驳效果暗示历史文化的沉积,而画面局部薄涂罩染的透明效果则暗示虚拟影像的流动性,主体形象在厚重与轻盈的撕扯中破裂,成为当代人精神危机的物质化身。

三、转向重构中的多元生态美学

     其实,韦明思这种前后期的语言转换皆是他在不同时期面对表现对象时如何在画面中来塑造、处理历史、文化记忆与情感真实的内在表现,这才是我们在关注韦明思油画创作转向时需要关注、思考的启示。因而,在其形式语言转向、重构背后实际上暗含着华夏文艺创作的两种美学路径与线索:

     首先是通过“想象的真实”来重塑视觉“感知的真实”,这正是韦明思近期进行形色表现意识流创作的基础,在以想象的色、象来进行创作和欣赏时,可以非常自由地处理时空、因果、事物、现象,所以我们才会在韦明思的画面中发现人与动物、山川星辰的交织组合以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跳跃式叙事,以此来展现个人对历史、文化记忆与情感表现的思考。因为在韦明思的作品中,对人与自然、社会关系的反思一直是韦明思创作的重要主题。他的作品常常描绘人物与自然、动物和谐共存生活的片段,但这些景观不是对现实的简单再现,而是经过艺术家主观思考过滤后的精神图景。在这些画面中,我们可以看到依山而建的侗寨、花桥、回眸凝视的虎狼,以及漫步、歌唱的人群,所有这些元素都被赋予了某种历史象征意义,毕竟在侗族人民的远古创世神话世界里自然万物同源,侗族先民认为从植物到动物(包括人类),万物的生命形式都诞生于自然。在侗族的自然生态观中,人与自然、万物是一种“血亲”关系,人依傍天地自然而生存。因此,在他们神话故事中表现为雷、虎、 龙 、人同为松恩、松桑的子孙……这些都隐现在韦明思的画面之中。

《 夏至 》
180x180cm
2022年

     其次,是对多元动态和谐美的理想追求。正如李泽厚先生在《华夏美学》中所讲的“华夏文艺创作是不求凝固的、不变的永恒,而求动态的平衡、杂多中的和谐、自然与人的相对应而一致,把它看作是宇宙的生命、人类的极致、理想的境界。”而在韦明思油画中的人物、自然以及形色表现所强调的功能、关系和动态,都是在种种杂乱对立,碰撞交融中,保持着自身的和谐统一关系,所谓的情感表现在“相杂”“相济”原理中充分展开与发展。

     其实,韦明思近年在创作转向中对以上两者的追求背后暗含着一种“多元生态美学”的建构。他拒绝以历史怀旧的姿态去修复自己与当代社会破碎的主体,而是将周围、多元的生活碎片转化为一种新的形式语言。这种对多元统一的和谐生态理想美的自觉拥抱,使韦明思的油画艺术重新获得了批判、建构现实的力量。

     总之,韦明思的创作路径的转向,构成一部浓缩的中国当代油画创作精神史。从纪念碑性的消解到破碎主体的生成,其油画语言风格实验既是对后现代困境的诚实回应,亦是对重建主体性的不懈探索。在数字影像技术与消费文化的冲击下,这种以“破碎”对抗异化、以“多元生态”孕育新生的创作姿态,为当代油画创作提供了极具启示性的突围方案——或许,唯有承认破碎的必然性,我们才能在历史与现实的夹缝中窥见希望的曙光!

2025年4月